
婆婆的死因,虽然许多年过去了,仍有人窃窃私语,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。作为人家的媳妇,后辈怎好去打听老一辈的八卦呢,躲都来不及。 我嫁过来时婆婆已经去世,对婆婆的印象只限于墙上的照片。但嫁过来不久,乡邻却跟我说:“你怎么走路越来越像你婆婆了。” 我一下子无语,难道走路还可以遗传?他们说我走路八字型撇开。他们还说婆婆至死都那样走路。 照片上的婆婆生地五短身材,小巧玲珑,一副小鸟依人样子。而公公却身材魁梧,长着一张四方脸,高高大大的一个山东大汉,说像头水牛不为过。一不小心压不过,像是一座山,气都喘不过来了。娇小的婆婆跟他生活在一起,本应幸福才对。人跟动物差不多,都希望另一半强壮有力,能顶天立地。 我虽然无心去打听婆婆的死因,但从乡邻的只言片语中,慢慢了解到婆婆的死因。 原来婆婆是大出血而死的。 在一个炎热的夏天,布谷鸟布谷,布谷地没完没了的叫。人们因为天气炎热难以入睡时,好多人干脆一家子睡在露天的晒谷场,地面铺一张席子,手中拿着一把芭蕉扇,摇啊摇,好不热闹。 布谷鸟叫的时候,正是收麦子的时候,人们劳累了一天,说着说着就不自觉睡着了。 婆婆本来也带着儿子,我现在的老公,跟大伙一样到晒谷场纳凉,席子也铺开了。正当她享受着夏夜微凉时,公公却叫她回屋。 “回屋干嘛?屋里的床像火炉一样烫,回去哪里睡得着。”婆婆问。 “叫你回就回,怎么那么多话呢。”公公说。 婆婆心里对公公又崇拜又害怕,只好乖乖地跟着公公回去。临走时,嘱咐儿子好好睡觉,她很快出来陪他。 婆婆说很快,但也折腾两小时才出来,这时晒谷场的人们都睡了,只有布谷鸟:布谷、布谷、布谷叫不停。 老公说只从那晚后,他每年听到布谷鸟啼叫,他心里都害怕,仿佛将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。 婆婆踉踉仓仓回到席子上躺下,睡梦中她小声地呻吟。 “妈妈,你流血了。”儿子被妈妈呻吟声吵醒,他睁开眼睛看,发现席子流了一滩血。 儿子害怕嚷叫起来,也惊醒旁边的邻居。大家惊讶不已,早有人跑回屋叫醒公公了。公公那会正在床上打呼噜。那人说他连房门没关,一丝不挂就躺在床上睡着了。还好那会民风淳朴,不担心有贼。 公公连忙跑到晒谷场,他也被吓到了。人命关天,村民都很热心,顾不上睡觉,七手八脚把婆婆送到板车上,一群人护送到医院了。城镇的医院并不是24小时的,天黑就关门了。这个苦了婆婆,她的血流了一路。乡邻只好拍院长的门,还好院长也因为天气热,到了楼顶天面睡觉。乡邻吵吵闹闹的声音,早把他吵醒在三更半夜的夜里。 他很敬业,急病人所急。再加行医二三十年,镇上十里八乡,没有他不熟悉的。 在送婆婆去医院的路上,公公一直自责,不该毫无节制,空有一股牛劲。有年长的伯伯骂他:“好好的人,被你折腾什么样了。” 护送去医院路上,也有一两个婶婶,帮忙照料家婆。她们沉默不语。 在院长捣鼓下,取出一个不满三个月,还没成型的胎盘。 公公蹲在墙根下,抱头无声痛哭。从此婆婆就烙下病根。往后她常常大出血,貌似患了血崩征。 有人劝婆婆离开公公,好歹能捡回一条命。首先劝婆婆离婚的是隔壁的李寡妇。她对婆婆说:“多大的脚,就有多大的鞋。现在你的三寸金莲鞋,放不下船般大的脚,那不撑坏。” 婆婆当时被气得,脸都绿了。为此她和李寡妇发生不少口角。她骂李寡妇:“宁拆十座庙,不拆一桩婚。都是女人,你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。你没男人,难道人人都要守寡不成。” “姐,不是你想的那样,我也是好心啊,何曾想到自己身边。难道因为我离你家近,就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说法。如果我要找男人,方圆百里,那里不能找出一个不缺胳膊不缺腿的。你也太欺负人了。” 李寡妇因为跟婆婆吵过几次架,私下结下不少怨,经常散布一些闲言碎语,说三更半夜被隔壁吵醒,还说也不懂得克制,明知有了,还兴风作浪,一味图开心。 婆婆只好偷偷抹眼泪,身子日渐消瘦。 公公看不过,亲自上门找了李寡妇狠狠批评。女人的事情,还是让女人解决。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,公公就那么上了一次李寡妇的门。就有传他俩的闲言碎语,说到亲眼看到一样。有人说李寡妇什么事都做得出来,坐在桌子也做得出来。 婆婆被这些闲言碎语弄得更加闷闷不乐,加上时常大出血,不久以后当真去世了。 这么多年,老公依然不想回忆那些伤心往事。 婆婆去世时,乡邻男女老少没有不伤心的,天天见着的人说没就没了,叫人怎不伤心。李寡妇也哭得好伤心,她虽然跟婆婆吵过几次架,但也不是血海深仇。平常下大雨,看到晾在院子的衣服,没人收,也会帮忙的。 公公一直自责,是他害死婆婆的。久久把自己困在屋里。李寡妇倒常常上门,扫扫地,抹抹桌子。 一头家没有女人,真的乱的一塌糊涂,家有女人才叫家。 有人劝公公再找一个,家里有女人才叫兴旺之家。可好几个女人跟公公交往一段时间,就断了联系了。她们说:“留命要紧。” 李寡妇虽然常常上门献殷勤,但公公并不领情,他把李寡妇赶出去。“你这扫把星,不许踏进我家门。” 李寡妇听了既伤心又要强,她可不是吃素了。 “说谁是扫把星呢,要扫也轮不到你家门。” 李寡妇一步一步逼近公公,把他逼到墙角。 公公第一次领教什么叫悍妇。李寡妇看到八尺高的男人被她逼成这样,自己都不好意思笑出声了。 李寡妇走后,公公蹲在墙角,自己一个人笑了起来。这时离婆婆去世已经一年了。 “悍妇也挺有味的。”他自言自语地说。 李寡妇只从那天后就没登门了。到时有人看到公公晚上敲开李寡妇的门。 我嫁到这个家以后,也多得李寡妇常来帮忙,扫地做饭,喂牛喂猪,省了不少功夫。李寡妇是洗衣服的能手,公公的衣服她常抢去洗,我只好由她去。 那时候还没那么富裕,买上洗衣机,每天的脏衣服洗得人直不起腰杆子。老公和公公的衣服都很长很大。 闲暇无事时,我们喜欢坐下来聊聊家常,李寡妇喜欢聊公公。有一次她竟说: “他的鼻子真大,喘气时一开一合样子,真想用手抓住它。”李寡妇说完自己笑了起来,又不好意思低下头。 我只好叉开话题,化解尴尬。 “我老公不也有一个大鼻子,也不觉碍眼。”我说。 “想必是遗传的,有其父必有其子啊。”李寡妇说着又笑了起来。 公公吃完饭,喜欢坐在客厅沙发看新闻。灯光把他的影子反映在墙上。他的影子在墙上显得更大,像一座山。 村里人曾劝公公娶李寡妇过门,一个中年丧妻,一个青春守寡,凑合过日子,也不会太差。 公公倒也愿意,一点不顾他儿子的反对。没想到李寡妇竟然不愿意了。她说照顾两个小孩子已经够累了,还要照顾多一家子,那不是自找麻烦。“不能图一时快乐,揽事上身啊。”她说。 李寡妇拒绝了公公,把公公的大男人主义得罪了。他不仅一次说不给那个扫把星踏入家门。他常在院子叫骂:“干死你这块旱地,看能不能长出什么东西。” 李寡妇家的地刚好在我们家下游,公公竟然把水流截了。李寡妇只好晚上偷偷去把渠道疏通。她也没说什么,毕竟她拒绝了别人,骄傲着呢。 李寡妇许久不上家门,可她终究忍不住上来,她看着公公出门,就尾随过来了。她进门先夸夸院子里的鸡,养得有多胖,鸭子又多肥。 “婶子,你也忒大胆的。被我公公看到你上我家门,可就惨了。”我说。 “难道邻居说两话还不行,你有脏衣服给两件我洗吧。”李寡妇说。 我虽然心里很担心,还是把那桶脏衣服全给她了。 “现在两个孩子都去市里上高中了,晚上竟闷得慌,比刚死老公那会还严重。以前照顾他们,虽然很累,但是日子过得充实,都没时间去瞎想什么。”李寡妇坐下来出神地说。 “孩子长大都要离开娘的。婶子何必感叹呢,得慢慢去适应。”我说。 “晚上你有空过来说说话,屋子都亮趟一些。”李寡妇说。 很快她就把一桶衣服洗完了,我没敢留她逗留太久,挂好衣服,就送她出门了。 晚上吃饭时,我随意说起李寡妇的儿子都到市里上高中了。今天路过家门说叫我去她家坐坐,解解闷。 “哼,那扫把星也觉得闷。”公公说。 我只是随口说说,公公竟反映那么大,这是我意料不到的。但听到扫把星,我还是很不高兴。社会对女人太苛刻了,强把莫须有罪名扣到我们头上。 为此公公吃完一碗饭,我没主动帮他添,以前他吃多少碗,我都帮他添。他倒没在意什么。 吃完饭,他站在客厅踌躇一下,就走出屋里去了。平常他这个时候会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。把新闻时事牢牢掌握。 睡觉关大门时,也不见他回来。 “爸,还不会迷路了吧?”我对老公说。 “放你娘狗屁,这么个村子从小长到大。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家。”老公说。 老公说不用管,剩我俩在家更好玩。我也不理论了,把门虚掩就回房睡觉了。 第二天早上,李寡妇觉得什么事没发生过一样找上门,还带来玉米煎饼,还有几根大葱。 我因为昨晚睡得晚,起来比较晚,正好难得做早餐。 “妹子,尝尝我做的煎饼,可香了。”李寡妇说。 “婶子,早啊。这煎饼煎得黄黄的,一定很可口。”我小声说。 李寡妇放下煎饼,左看看,右看看。 “婶子,公公还没起来,咱去菜园看看牵牛花吧。”我低声说。 “我的煎饼可稀罕了,得趁热吃。”李寡妇临出门口,还回头对着屋里说。 她也不嫌事大,我都替她捏把汗。 雾水还没散去,菜园的牵牛花沾着露水,好不娇艳。也只能早起的人才欣赏得到。太阳出来,它就凋谢了 “那么姣小的花,为什么叫牵牛花呢。难道真能牵动一头牛。”我说。 “这叫以柔克刚,我昨晚就降伏一头崛牛。”李寡妇说着笑了起来。她满脸红光,很难想象一个寡妇竟如此滋润,但只要去想,都能想得到。 我也笑了。 我搀扶着李寡妇从菜园回来,但是李寡妇不肯进家门,我也只是礼貌邀请一下。她说等会还要照看地里的苗子。 回到家,我看到公公和老公正在吃玉米煎饼,半块也没留给我, “都吃完了。”我非常伤心。 “难道还要留作隔夜饭。”老公说,还不忘擦擦嘴。 “真的厚颜无耻。”我说完扭头就走。 “说什么呢,欠收拾了你?”老公说。 我在外面逛了一下,最后还是到李寡妇家看看。 “婶子——”我刚入家门就忍不住哭出声。 “哟,哭什么呢。”李寡妇问。 我没好意思说煎饼被他们吃完了。 “那个家我不想回去了,可怜我早餐还没吃就被赶出家门。”我说。 “多大委屈啊,再委屈也不能委屈自己肚子。”李寡妇说。然后她把煎饼拿了出来,给我吃过够。 我以为李寡妇会隔三差五送点煎饼来,可自从那次后,就没送过来了。 后来有人看到她大早上敲开公公的窗户,送早餐进去。我心里暗暗纳罕。 “也忒小气的,难道多拿几块给我们就把她吃穷。”我心里嘀嘀咕咕。 当真,李寡妇还对乡邻说,我那天把她备好三四天的煎饼都吃完了。 公公晚上是不看新闻了。我和老公自己晚上也煎几个煎饼吃,放两个鸡蛋,加点葱,再放点辣椒,并不比李寡妇的差。 可我从没让老公评价对比。有天晚上我无意说公公鼻子真大。老公听了很不高兴,本来吃了煎饼兴致勃勃的,很愉快。他转过身,倒头就睡了。 早上起来,我也无心做早餐,想去菜园看看牵牛花。老公他说起不来。临出门时,我敲了两下公公的房门,此刻他应该在吃早餐。 然后我满意地出门去了。 |